周芬伶：何時藍色來到

周芬伶：何時藍色來到

我讚美他的眼睛美得像妖精，他說我應該穿中性一點，也許我一直誇獎他，又能欣賞他的才華，讓他產生某種投射，誤以為找到可以倚靠的對象。

他是愛滋末期的男同，而我是剛生完孩子的異性戀母親，我們之間不可能有愛情，但有憐惜之感倒是真的，這種怪到不敢跟他上街的朋友，令我慌張，那時的我太狹隘。



他常打電話給我，也來找過我，我太害怕了，不敢拒絕也不會面對，對愛滋一無所知的我，很明顯地露出恐懼，敏銳的他看破我的心思，故意把吐完痰的衛生紙到處丟，用我的茶杯喝水，差遣我去買東買西，就像高鼻女王。

最後只好躲起來，連他住院時，也沒去看他，他頻頻問探訪的朋友，我為什麼沒去看他。

沒多久他就死了。

一直到現在我仍然很難「過心」。

陪臨終的愛滋病患走到生命的盡頭，這是一件困難的事，但我願再試一遍。連戴安娜王妃都做得到陪愛滋病朋友走到最後一刻，我卻在一開始就排斥而逃離。

或許他在尋找一個人陪他到最後，因著我假面的母性，他把我當成母親，愛滋帶原者長期禁慾，只能精神戀愛，卻因此可以愛男愛女，變成愛的修行者。最後他的母親、朋友都沒陪他，一個人孤伶伶地死在醫院。

前陣子看賈曼臨終拍的影片《藍》，因愛滋末期失去視力，他以一片閃爍不定的藍連續六、七十分鐘，加上自己及他人的配音，它是聲音的劇場，也是無情節的反電影，作了另一種純粹的自白：

我把宇宙的憂鬱呈現在你的面前
憂鬱可以開啟靈魂的門
無限的可能性
逐漸清晰可辨


他最後的日記寫著：
我必須寫下這個時代的悲傷，但並不是要拂去你的笑容，請讀一讀我在字裡行間所寫的這個世界的關懷愛心，然後，把書闔上，去愛吧！希望你們有更好的未來，無憂無慮地去愛。也記住我們也曾愛過。夜幕逐漸掩下，星光便會露出。


我活在愛中！


活在愛中，說很容易，你能愛長期臥床的老人、流浪的街友、年老的流鶯、得愛滋以及種種絕症的男人女人，或者同志？你能愛又老又病的自己？或者在又老又病中繼續愛人，愛這個世界？

有一天生命的藍來到你我的身邊，該選擇的是逃開，還是擁抱？

現在我的身體慢慢變得衰弱，生命是一片深藍，病魔將我改造成另一種人，表面上有時像高鼻女王有時像塌鼻狗，事實上是生命的藍吞噬一切，但只要有一點喘息的時刻，我總是很開心，開心到想大聲歌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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